玖月异闻录夜之章

作者:玖月樱绯

和队伍失散以后,傍晚,他们来到这个有水源的山谷。他确信只要沿这溪流,就可以到达公路附近的村庄,于是,他搭建起露营的帐篷,她则搜集干燥的树枝生火。在简单的进食之后,他们就钻进各自虫茧一样睡袋,希望在第二天有充足的体力进行长途跋涉。

入夜时分,山那边飘来雨云,先是零星的雨点,随后大片的骤雨急促的打在帐篷的侧面。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被雨声吵醒,还是一直就未曾熟睡过。风从树叶的间隙穿过,化成凄厉的嘶鸣声。他感到身下的土地正在慢慢变的潮润,冰冷的湿气透过睡袋沁入皮肤。

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想起旅途中那怀旧的蒸汽式火车,想起那些头戴滑稽礼帽和羽翎的夫妇看他的眼神,那时他身着学生制服,夹着旧旅行包,站在车厢和车厢之间 的过道上,窗外收割后黝黑的土地和连绵不断的树木,像画布上尚未干燥的颜料般不可思议地被抹去。火车驶过偏僻的乡间,在铁路两旁田地里的农民睁大眼睛目送 火车离去。

他倾听身边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也许她没睡着,此刻正用她清澈的眸子看着他,同样倾听他的呼吸声,谁知道呢。他记得两天前在队伍里看到她时的印象:笨拙,敏 感,对陌生人无端的怀有好意,一个被父母一直庇护于羽翼下的孩子。他确信她生活在一个相对简单而淳朴的环境里,这使她轻易的相信他人。在她身上,可以依稀 看到在旧时代里某些被称颂的闪光的特质。可当她笨拙的生火时,当她不时被突起的岩石绊到时,当她弯腰用手帕擦拭皮靴上的污泥时,他就想:她为什么不留在家 里。

雨声渐渐变小,而在他的家乡,雨季已经过去。旷野上,狗尾草和苜蓿在月光下以惊人的速度成长,金盏花,矢车菊和马樱丹沉甸甸的在风中摇曳。———实际上, 这是他小时侯对河对岸风景的记忆。在八岁之前,他从未离开过那个离海不远的小镇,一条笔直的河流从他家门口穿过,将小镇和河对岸的乡村分隔开来。仲夏时节 的薰风中那来自对岸的馥郁的花粉味道使他对河那边的风景印象深刻。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未能踏上那所谓的彼岸:八岁那年,河道被一截截填平,浇上水泥,成了冷 冰冰硬邦邦的街道。河的那边,飞快的耸起林立的高楼,超市和音响店,寒碜的服装店和发廊接踵而至———在那个充满粗砺生命力的时代里,喧哗和躁动席卷了整 个小镇。一家人对眼花缭乱的变化不知所措,仿佛被某种力量驱赶似的搬到了乡间安居。新家的东侧同样有未被污染的河流经过,中间是大片疯长着野草的荒地,与 之相比,河边丛生的随风摇曳的芦苇总给人容易受伤的错觉。

沿着河一直走,可以看到一所小小的寒碜的教堂,没有吊钟没有鸽子没有彩色玻璃镶嵌的窗户,惟有高高的尖顶,不无执拗的直刺天空。

那年夏天,他和弟弟决定去河的另一端。弟弟喜欢水———他们一家都对水怀有莫名的亲近感。他们借来了渡河的小船,船的主人是个(矍)烁的老头,乐天,强 壮,声音洪亮,酗酒。他很喜欢老人,一直以为他可以活到时间尽头。事实上老头在第二年一月里的某个寒冷的夜里逝去,并没有熬过那个冬季。

“呆在这儿看船。”他对弟弟说,自己去取午饭用的食物。等他回来时弟弟已经不在那儿了。他到处寻找,平时玩的荒地里,附近农人的柴垛里,邻居家里,哪儿都 没有弟弟的影子。傍晚时,他去解开小船的缆绳,在河边,他看见了水面下的弟弟:他鼓着肚子,面色惨白,透过水面,用木木的眼神看着他,手中抓着一缕水草 ———他已经死了。

“我想,这不是你的错。”老人安慰他说。

河对岸的远处,不知谁引燃了茅草,狗一直在叫。

从那以后,他一直坚持在学校寄宿,一次次半夜醒来倾听闹钟中立性的走针声。十八岁那年他离开家,去了北方的一所高校就读,然而在二年级年冬季里辍学了。他 记得那晚他坐在街道旁的咖啡厅里,透过爬满灰尘的玻璃看路过的一张张面孔。隔着一个座有个女孩以同样的方式打发时间,不时忽然想起似的看一下手表。

当霓虹灯像夜间开放的花朵那样适时缀满街道时,他碾灭烟头,起身离开。临走时望了那女孩一眼,发现她的面容和女友多少有点相似,并且等的人依旧没有出现。 他一面想着女友在电话旁等待的情景,一面踏着积雪,笨拙地穿过街道,呵出的气息马上凝成白雾消散在空中;耳边充斥着醉汉的调侃;汽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尾 灯燃烧的颜色滞留在视网膜上。他无端的厌恶起眼前的一切,幼时彼岸的风景如湖面上泛起的水光不止一次在脑海中闪现。

他想起教堂后面那个有花圃和凉亭的墓园,想起弟弟出殡时那小小的棺木;

想起烦躁无趣的高中生活以及像高中的延续的同样乏味的在大学的日子;

想起在夏天傍晚他和女友一起聊天的空旷的学校食堂;

想起烟薰雾缭的鸟笼般的寝室,想起遗忘在那的藤条箱里母亲临行前折叠的整整齐齐的衬衫;

想起他沿着河边的远徙,想起一路上看到的灰扑扑的桦林,想起惬意地反射着夕阳余辉的河面,摇曳闪光的茅草。。。。。。

思绪如雨后的河流舒缓而坚定地流向意识之海,过去的一切无不清晰鲜明地在脑海中潺潺回流。

他轻轻挣脱睡袋,来到帐外,雨已经停了,澄净的月亮高悬于夜空中。夜的气息凛冽地灌入肺部,他听见了雨后复苏的溪流压抑而又欢畅的流淌声。顿时,一种似喜似悲的感情充塞满他的胸膛。

似梦似醒间,月光流泻的帐篷里,女孩头枕着手臂,目光迷离地望着他。